勾芺离开一池的时候已经不早了,与丛中笑道过别,便往回走去。
路过二池的时候,却意外的发现那些师兄们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张凌乱的牌桌照在曦光暮色中。
犹豫少许,勾芺走入了亭中,倚着临水亭榭,久久的看着那片将尽的暮色广池。
视线中不时有落叶从不远处的树上飘落,或者落入水中,或者落到勾芺身边被那种一时无法压制的剑意斩裂。
那些剑意自然不是勾芺自己的剑意,而是在丛中笑所维持的剑意场中呆了太久,残存于身上的剑意。
勾芺伸手拿起一片落在肩头被剑意割裂的碎叶,碎叶入手,瞬间化作齑粉落了下去。
在亭中站了少许,巫鬼之力倾涌而出,将那些残余的剑意驱散,而后一切恢复最初的模样。
在二池亭中将一日的剑意残余清理之后,勾芺便借着将尽的暮色,踏过清溪小桥走回三池那边去。
走到三池回廊中,勾芺对于那个站在或明或暗的光线里的身影并不为奇,看了她一眼,勾芺平静的便要走过去。
“你说人与妖生下的后代,究竟是人还是妖?”秋水看着勾芺的背影轻声问道。
勾芺停在那里,许久都没有说话,回廊中一片寂静,只剩下一些细微的从城中传来的似是渺远的喧嚣与叶子入水的声音。
一直沉默的站了许久,勾芺才转过身来,看着秋水缓缓说道:“你为什么会问起这个?”
秋水一直都有些怀疑自己的来历,本想说出自己的猜测,但是看着勾芺那种有些迟疑的眼神,想着已经愈发疏远的二人,却还是没有说出来,犹豫了一下,只是轻声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而已。”
迟疑犹豫落在不同的人眼中,自然会意味着不同的事情。
勾芺看着秋水那瞬间变幻过的神情,沉默少许说道:“我不知道。”
秋水只是哦了一声,而后看着池水没有再说话。
水池暮色中倒映的另一个身影看着她许久,而后转身离开了这里。
秋水借着水面久久的看着那个离开的身影,心中却是有些发堵。
倘若自己真的是崖主与妖祖所生的呢?
秋水在心中轻声问着自己。
那些从未学过却无比熟悉的磨剑崖剑法,自己曾经将它当做秋水中自然领悟的剑法,还将那些剑法教给了勾芺,所以他应该也是能够猜到很多东西的吧。
所以那些疏远是否便是从此而来?
就像过往他看待人间的世人的漠然一般?
秋水被将尽的暮光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像是整片夜色即将坍塌落在自己的心头一般。
跪伏在池边捧着水洗了把脸,秋水不住的擦拭眼角那些擦不尽的池水,转身看着那最后一缕落下的夕阳。
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抱着剑离开了这里。
勾芺站在楼阁的外廊之上,久久的看着下方的秋水。他不知道秋水到底知道了什么,才会问出那个问题。
只是心绪犹如一片乱麻,全然不知从何而说起,所以才会极为敷衍般的说出‘我不知道’吧。
我是人,但你是妖。
勾芺这般想着,只是觉得身子不住的因为发冷而颤抖着,像是落入深渊一般。
没有后来,不是么?
人与妖怎会有后来?
勾芺这般想着的时候,却是在不住的讥笑着自己。
你曾经将一切说得那般大义凛然,你曾经痛斥人世的成见,曾经所鄙夷的一切观念,却原来自己也还是要陷入其中,不是么?
所谓世人,不就是你吗?
勾芺一面讥笑着,一面抬手擦去了眼角因为笑得癫狂而出现的一滴泪水,转身走入了房中。
夜色覆落人间,南衣城的喧闹传入了剑宗。
丛中笑依旧坐在桥边,抬头看着落在桃树上一同枯萎去的夜色。
有些寥落之意。
于是喝了一口酒,平静的说道:“世人是我,但不是你。”
......
剑宗五兄弟乘着小舟漂在南衣河上,人间灯火渐渐代替了那些落入余光,连夜色都在波光荡漾中收敛了三分。
不时便有结着色彩鲜明的彩灯的小船从几人随意撑着的小舟边荡过去,沿河两岸房屋店铺大半悬着明亮的灯笼,无数喧嚣,大多是欢声笑语——悲伤向来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一般适合藏在某些角落中,独自黯然神伤。
路过某处河边酒家的时候,某个说到做到的师兄上了岸买来了酒。
几人围坐在舟中,有些沉默,因为丛刃便一直都是一副沉默的表情,难免会让气氛活络不起来。
那个买来了酒的师兄尴尬的笑了笑,将几个酒坛都堆到一旁,随意拍开了一个,拿出酒杯倒了五杯酒,说道:“酒都买来了,别愣着了啊。”
丛刃抱着剑只是低头不语,听见酒水入杯的声音,抬头看着一众师兄有些不知如何展开的神情,说道:“你们先喝,我出去看看。”
说完便拿着剑走出船舱,独自坐在舟头看着灯火通明的人间。
买酒的师兄伸手向丛刃似乎想要劝说一下,另一个师兄却是按下了他的手,缓缓说道:“让他静静吧。”
于是几个师兄有些沉默的坐在舱中喝着酒,但是很快几口酒下肚,虽然对于他们而言,醉意是犹如细雨扑面般极其微弱的感觉,但是还是渐渐热闹起来。
小舟在剑意的催动下,缓慢的漂在河中。
丛刃将剑放在一旁,抱着膝头坐在舟头沉默的看着南衣河中飘摇的灯火。
身后的舱中渐渐传出了‘十五二十’的行酒令,还有某个师兄耍赖的声音。
丛刃没有回头,只是沉默着,看着夜色中依旧繁华的南衣城,尽管他其实很羡慕他们,也羡慕人间的一切平凡的生活。
但是他很难回头,那些曾经在某个深夜突然闯进脑海的问题犹如根深蒂固般扎根在里面,驱使着他向前而去。
人间繁华多笑语,唯我空余两鬓风。
人间的一切都是热闹且温情的,但是那些都与你无关。
你只是一个应当孤独的行者。
夜色渐深,灯火渐阑珊。
小舟来来回回的漂荡在南衣河上,但依旧有人不觉夜深。
只是觉得痛苦且挣扎着。
师兄们的行酒令依旧各有输赢,虽然是剑宗大修行者,但是在这种小游戏上,依旧只能靠心理的博弈。万物易知,而人心不可知。这是当年道圣李缺一说过的话。
没人能真正猜透旁人心中所想究竟是什么。
皱眉师兄提了两坛酒走了出来,剩下的三个师兄虽然都还舱中喝着酒,但都是有意无意的关注着这边。
将一坛酒放到丛刃身边,皱眉师兄亦是在舟头坐了下来,说道:“再不喝,酒都快被我们喝完了。”
丛刃看着身旁的那坛酒,抱了起来揭开酒封,仰头灌着。
一口气喝了半坛酒,丛刃这才抱着酒坛坐正,又是一阵沉默,才转头看向皱眉师兄。
“大师兄。”
“嗯?”
“你是为什么会选择修行?”
皱眉师兄看着丛刃许久,而后转头看向河岸两边随着夜深渐渐稀少的人们,缓缓说道:“南衣城有个极好的铁匠,你为何不去问一下他为何选择打铁?”
“因为热爱?”
皱眉师兄摇摇头,平静的说道:“或许如此,或许是其他理由,譬如需要养家糊口,譬如觉得自己铁打得好,不打铁过于浪费。但终究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所以你修行的缘由是什么?”
“只是刚好遇见了师父,他问我们想不想学剑,然后我们便学了。”
“那么意义呢?”
皱眉师兄回头看着丛刃,却是笑了笑说道:“意义是没有意义的——师父说的。”
“但活着总要找到自己的价值不是么?”
“活着就是意义。你每日起床看看太阳,再看看人间,而后努力让自己活下去,再去看明天的太阳,明天的人间,这便是意义。”
“你这像是一种悖论。”
“我只是在从你的角度,帮你寻求你所想要的意义。”
“为了活着而活着,不是很悲哀?”
“活着本就是为了活着,是你尝试将活着这件事从生命的旅途中剥离出来,你才会生出这种悲哀的念头。”
“只是这样,难道不是一种对于自我的麻痹?”
“或者你想以什么证明生命的价值?”
丛刃沉默下来。
他无法证明。
无法证明犹如偶然向人间天地借来的不过百年的岁月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凡价值,但凡意义,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能够证明,你想证明生命,便只有用死亡证明。”
“以死证活,这未免过于荒谬。”丛刃低头看着酒坛说道。
“是的,所以你一直想追寻的东西,未尝不是荒谬?”
“那是关乎生命的真假,关于人间的......”丛刃说着,却停了下来,因为师兄伸了一只手在他眼前。
“我并不想知道那些东西,师父也不想知道。”皱眉师兄平静的说道。“就算终有一日,你能够探寻到那个人间尽头的真相,那又有什么意义?真的永远是真的,假的你又能如何?”
“你这样想,是否过于李二?”
“是你过于南衣,过于磨剑崖。”
皱眉师兄平静的反驳着丛刃的质疑,缓缓说道:“人间便是人间,真假都是人间,人间或许是假的,是来自于镜子的映射,但在虚假人间中生存的我们,只能是真的。不要像槐帝一样,想要以打破来证明一切。镜子破了,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能接受。”丛刃沉默许久,缓缓说道。
“但人间依旧是人间。”皱眉师兄坐在舟头迎着人间夜晚的凉风,平静的说道。“你我都不过是沧海一粟,匆匆过客而已。”